“你爸没上桌,谁也不能吃”|记忆女神带你看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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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图片鸣谢屿庐线上平台&十点睡觉艺术空间
明晃晃的刀在空中旋转甩动。
刀的一端系于一根由黑发编织而成、自天花板垂下的“绳索”;其下则是一个生锈的、被切割成四片的铁坩锅。
作品的名字,叫Crazy Wife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很难从薛萤的这件装置前挪动脚步。
它在幽暗展厅中削出轻微的风声,决绝,暴烈,但并无意伤及旁人,它只是固守残破铁锅上空的那一点区域,做着近乎规则的自旋运动,如同一场无休止的宣言。
薛莹的作品不止于此。
对面墙的一角,两个漏勺和皮带组成女性私密内衣的意象,名字是“When We Fight for Freedom, We Cannot Rest”;
另一侧,二合为一焊接而成的刀将一张厨房抹布“斩”在墙上,作品名翻译成中文后就像一个妈妈对孩子的训斥:“你爸没上桌,谁也不能吃”;
在这两件作品的中间,一件影像作品记录了艺术家一场简单的行为:她做着仰卧起坐,一次又一次地以头撞击悬挂在空中的一个丝袜沙袋。
薛萤的最后一件参展作品叫“自我伤害游戏”,艺术家在地板上转动一把截去把手的剪刀,然后用手指尝试在旋转的刀片中找到安全的落手处。
它让我想起法国艺术家、毕加索著名的情人朵拉·玛尔(Dora Maar),据记载,1935年她与毕加索第一次相遇在巴黎著名的双叟咖啡馆,当时她正在玩一个疯狂的游戏:不停地把尖头笔刀刺进指间的木桌,直到黑色手套上的玫瑰染上斑斑血迹。
出生并成长于山东,薛萤日后留学英伦,就读于利兹大学和皇家艺术学院,并于2019年获得公共领域的硕士学位。
显而易见,她的创作反映了她对女性,或“女人”的兴趣和关注:在父权社会中,她们如何生存、生活,忍受或者反抗。
在北京798艺术区十点睡觉艺术空间这场进行中的、以“摩涅莫辛涅(Mnemosyne)”为主题的“屿庐青年艺术节”上,薛萤并未对自己的作品做出更多的说明——发疯的妻子是否确有其人、自我伤害游戏背后的缘由,只有父亲上桌了大家才能动筷子是否发生在她自己的家庭……
不过,即便这些并不完全来自她的切身经历,我们也轻易可看出,其作品背后折射的,其实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。
在希腊神话中,摩涅莫辛涅是司职记忆的初代提坦(Titan)女神。
其父是天空之神乌拉诺斯,其母是大地女神盖亚,日后成为宙斯的情人之一的她,则为宙斯生下九个文艺女神(Muse)。
“记忆乃缪斯之母”,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。
如果将建筑师董豫赣设计的这一艺术空间视为一座立体的园林,那么,摩涅莫辛涅——“记忆”就是游走于这一园林的魂灵,串联起15位参展艺术家的作品。
它与个体记忆相关,同时连接集体和更为宽阔广泛的话题。如策展人黄佳茜所写,这一展览“试图探讨新兴社会经验堆积下,艺术创作高度且极端的分化中,流动包裹于图像边缘的记忆根源”。
同时,它意在“刨除‘时代性’的迷雾,摈弃符号的加持影响,以‘时代之眼’轻瞥当代艺术发展中由概念图像构筑的思想空间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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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十点睡觉艺术空间正门进入,逛过一层右侧的展厅(前述薛萤的作品所在)后,拾级上楼,我们继续游园——
此地或许可以称为建筑的夹层,陈若璠与梁宏伟的作品分据左右两个空间。
前者一组两件,其中之一,由枯木、马海毛、艺术家自己养的宠物的毛和软塑料、3D打印树脂组成,悬挂着,在混凝土墙上投下书法笔画一般的浓影;另一件,则在木头、毛发、3D打印树脂之外增加了一段数字画面,屏幕上毛发拂动,形成物理世界与虚拟世界的现时重叠。
那是混杂了个人故事和数码基因的并置,也是古典和现代美的融合。
梁宏伟的作品费解一点:艺术微喷上的飞机,看上去就像被冷凝在某种液态金属中;NFT作品上的飞机则像是模具本身,也许军事迷们更能抓住这组作品的弦外之音。
掉头,继续上楼,尹天翔的版画和炭铅综合绘画罗列两壁,抽象中留着具象的影子,不过在现场,吸引我的更多是宣纸与炭笔结合的微妙质感——我一直认为素描是一个被低估的品种。
狭小夹仓中,《白塔寺》等待你拉下CD机那一根播放的绳索。
2010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的黄成,似乎把这段声音作品转换成无形的“时间雕塑”,它生动、具体,接地气,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。
这是一个长期的研究项目,关注城市生态的发展和变迁,艺术家对北京白塔寺附近的胡同进行了声音考察,钟声、蛐蛐声、鸟鸣声、鸽子携有鸽哨飞翔的声响、胡同中的对话,以及作者所描述的高考前在北京学画的梦境,“时空与记忆相互交织,动与静相互交错,争端与禅意相互交叠,构建出似是而非的现实的声音剧场”。
然后便是二层的展厅了(按照展览的动线设计,观众应在浏览完梁宏伟的作品后进入此厅)——
郭发展的一组绢本设色作品小巧精致,但可窥见艺术家所思命题的大;
旁边是胡佳艺行为作品的影像:《冰刀》展现了艺术家本人在两块重叠的钢化玻璃上滑冰,周围环境可见是建筑工地,背景音则是重型机械在工作的巨响。由于玻璃非常光滑,胡佳艺不断摔倒,直到精疲力尽。
胡佳艺《冰刀》 行为 video 6'01" 2014
拍摄选取了两个角度,在俯视视角下,艺术家从玻璃镜面看到自己的倒影,“我发现在对抗的不是自己和外部世界,而是我和我本身,”胡佳艺解释说。
《拳击》取景自某个商场,那是她经常去跳舞的地方,但受疫情影响,此时的商场空无一人,“上下几层都属于我一个人,”艺术家在作品说明中写道,“空置的商场没灯,监控器的红点和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暗暗地闪,电表发出的嘀嘀声给我一个节奏的提示。我开始在商场里打拳,双手双脚都戴拳击手套,乱打。空间中回荡的击打声,扬起的灰尘,消耗的体力,同时驱散着安静和黑暗带来的恐惧感。”
《冰刀》此前是看过的,《拳击》则是第一次见。两者都堪称聪明——一个简单的行为或动作,结合特定的地理或时间语境,就能创造出丰富的语意。这是好的行为艺术所能创造的巨大力量,它使得原本司空见怪的行为被挪移至别处,让观者思考行为背后的张力和意义。
几组绘画被置于二层的大展厅。它们不是那么容易被“读懂”,但它们的确激发了某种联想和想象的氛围。
赵宇的画冷峻而抽离,仿佛一组与现实若即若离的贴片;谢玄玄以油画颜料“仿制”了粉笔的质感,有如天真稚嫩的儿童画;黄望福画如火腿肠一般的“孪生”香蕉,有着人脸表情似的剖开的梨,高饱和度色彩之外,诙谐气质扑面而来;李慧也许是在画面中融入了艺术史的记忆和自己的白日梦;冯至佳的笔触令人回想起现代主义(或未来主义),但同时也令人联想到VR绘画的电子笔刷的线条质感;
高有洋的作品算不上“绘画”,而是通过搜集孩童涂画、人为痕迹、综合材料等现成品,并通过手工线缝的方式,拼合成⼀副随机生成的图像。
比如《洋洋002(高道家园)》,选用的是孩⼦的图画、地图、白⾊⽹眼布、彩色TPU、彩色棉线等现成品,艺术家将它们纯⼿⼯缝合为⼀副⼿⼯图像,表⾯缝缀TPU膜。
他还为我们补充了一则颇有Rap韵脚的故事:
“高道家园”是一个“旧村改造”回迁小区的名字,“被改造的”村庄名字叫作“高家道照”,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。在这里我建立了第一个世界观:村庄向南,一直能延伸到“太阳”,同样也是陨石来临的方向;村庄向东,一直到达黎明金星的位置,那是宇宙飞船要出发的方向;村庄向北一直到达夜晚的北极星,众神和信仰就在那个方向;唯独向西只能到达村西的一堵砖墙,我没有去想象那边会是什么样。在这片天地中,我有幸见过UFO,也目睹过“哈雷彗星”的出现,带给村民的恐慌。在每户人家里,“地图”是最常见的图像,它同样也承载着一个人最初的想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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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层展厅中央,两件影像装置为这个群展锚定终点。
赵化霖的《永恒图像》将镜头聚焦于西方古典雕塑,以缓慢的速度带领我们观看雕塑的局部——仿佛它们不是石头,而是蕴含真理和传递人类理想的文化图腾。
查拉图斯特拉(Zarathustra)本是古波斯祆教的创始人(又译琐罗亚斯德或苏鲁支),哲学家尼采曾有四卷本名著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,借这位先贤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许多重要观念。
但在何璇的作品中,查拉图斯特拉被简化为一个符号性的人,站立在一个黑色背景中的白色方块上。
人向下跳跃,屏幕同时旋转,星空升起,人永远降落在顶端并再次向下跳跃;
“查拉图斯特拉感觉到有一种思想在他心中渐渐升起,那便是‘永远回归’,但又自感时候未到,于是挥泪离开‘幸福岛’,再次返诸孤独。”艺术家写道,“人类不会停止追求真理,周而复始,勇敢跃下,星空会再次升起。”
让我们回到摩涅莫辛涅——1925年,一度被忽略的德国艺术史学家阿比·瓦尔堡(Aby Warburg 1866-1929年)开始编纂他人生中最具雄心的作品《摩涅莫辛涅图集》(又名记忆女神图集,Mnemosyne Atlas),虽然直到1929年去世,图集仍未完成,但它却对后世的艺术史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。
图集由一系列不同主题的图版组成,这些图版尺幅为150x200cm,上面有与主题相关的各种黑白图像,其中大部分是各个时代的艺术史和宇宙志图像,还有许多来自报纸、杂志与地图的现代图片。
通过建立图版,瓦尔堡希望研究和展现象征符号从古至今的演变,在图像视觉和意义上搭建理解的桥梁,并勾勒历史演进的模式与人类情感的变迁。
来自不同时空和类型的图像组合在一起,产生了远远超过某一独立图像的信息,瓦尔堡也为艺术史研究提供了一个开创性的、具有深远影响的图像学(Iconology)方法和理论。
“记忆”在艺术中担任何种角色?集体记忆如何与个体记忆发生共振,形成创作-理解上的共情?
一座有着多路径的现代“园林”/艺术空间,一个容纳了15个身份、经历各不相同的艺术家的群展,又能(应该)给观者带来怎样的观看体验和观后感?
在思维与感知的分岔路口中,摩涅莫辛涅,或许可以提供一点新的启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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